一块儿桌围子

【楼诚】犹记旧时


        明楼晚年的时候,经常回想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年轻了,自己那时多大年纪来的?反正是临近不惑的时候,他带着他此生最亲近的人,回到了风雨飘摇的上海。所谓时局动荡人心叵测,这一点,在他看到旧时的恋人汪曼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那个当初天真烂漫,依偎在他身边,柔声细语叫他师哥的曼春已经变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了。
        大姐临终时候的遗言,他到底也算是实现了一半,他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逃”出了上海,他暗地里做过的那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是那个汪伪政府的汉奸走狗明楼,是那个帮着日本人的,卖国贼明楼。所以最后,日本人战败离开中国的时候他几乎也是逃出去的。彼时举国上下同声欢呼,一片祥和之状,明楼却因身份之便,敏感的感受到了祥和之下的暗潮涌动,他的身份太特殊,一旦这暗潮卷到浮面上,再想走就来不及了。于是他带着阿诚,在上飞机前最后回头看了一下这片他倾尽热血去爱,并且为之无声战斗过的土地,然后就像当年带着阿诚回来一样,再带着万分眷恋万分不舍的,带着阿诚离开。世事纷乱,明楼到最后的唯一庆幸,就是阿诚还在他身边。
         在巴黎的生活还算轻松,他听了大姐的话,在大学里当了个老师,教经济。阿诚则是去了明堂那儿,帮着打理产业,偶尔也会去研究研究明家香的新配方。
        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阿诚在一边为他熨明天上班要穿的西装,他看着看着,就走了神,连阿诚什么时候挂好西装走到他身边都不知道,阿诚笑他,闲适日子过得久了,警惕性都没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骨头都快生锈了。所以当阿诚提出要练练的时候,明楼觉得骨子里那点热血又流动起来了。虽然最后趴在地上拍地板的人是他。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明楼闲来无事,偶尔还会问问阿诚,可有看上的姑娘?大哥替你做主。阿诚一概都是笑笑带过,或是调笑他,“你答应大姐的结婚生子都还没做到呢,就不要来做我的主啦。”那时候他还没发现,自己每次问阿诚可有中意的姑娘时,心里都是希望他说没有的。直到有一日明楼下班,看见来接他的阿诚倚在汽车上,同一位女士交谈甚欢的样子,心底里突然就泛起点说不出的滋味来,堵的他发慌。不舒服归不舒服,面上他还是做出了应有的礼数,聪明如他,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己那点心思,大概是该被叫做……吃醋,而且是关乎情爱的那种。
        是夜,明楼端着一本书靠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阖起眼睛轻轻揉自己的太阳穴,自从他回到巴黎,就已经很久没有想事情想的脑仁儿发疼的时候了,明楼不知道自己对阿诚的心思是何时起了这般变故,是在共享一个秘密的岁月里,还是在眼下这段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里,明楼开始回忆,回忆当年他看见的,那个小小的,瘦弱的,满身青青紫紫伤痕的阿诚,那时候他还不姓明,十岁大的孩子,看起来却还没有明台大。对比活蹦乱跳的明台,阿诚显得格外沉静,寡言。明楼甚至怀疑阿诚会不会因为桂姨的虐待而导致丧失了语言能力。那段时间明楼一直跟阿诚同食同寝,阿诚的一切都亲自处理,大姐把明台当成亲儿子一般的教养,他又何尝不是把阿诚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后来阿诚身体渐好,他送阿诚去上学,离开的时候,小小的人儿拉住他校服的衣摆,说出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长句,甚少言语的嗓子让本该清亮的童声里略带了些沙哑,“哥哥,你晚上会来接我吗?”明楼把还不算很宽厚的手掌盖在小孩儿头顶,摸他细软的头发,柔声答应了,同时在心底庆幸,万幸这个孩子被自己接了回来,不然是要多可惜?后来,他看着男孩儿的身体抽长,好像春天的柳树,抽芽,伸展,看着男孩儿一点点变得更好,他在巴黎冬天的大雪里,保住他的命,没人知道他转身时藏在大衣袖口里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稳枪。明楼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他看着这个男孩儿慢慢成长,成长到足以跟自己并肩而立,成长到能够陪他出生入死,成长到在他因为家人自乱阵脚的时候帮他冷静下来。而自己,也在这个过程里,渐渐移不开注视他的目光。
         明楼想明白了自己,却想不清楚阿诚的心,他不知道阿诚对自己抱的是什么想法,纵使他对阿诚再怎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怎么铜墙铁壁,在别的事情上他可以打包票说阿诚站在他这边,但是对于爱情这方面,他却没办法去认定阿诚的想法。不如就这样吧。明楼想,什么时候阿诚娶妻生子了,他大概就放下了。
        只不过,计划永远都没有变化快。第二天一早,明楼吃过早饭,阿诚开车送他到他任教的大学。一切都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午休的时候,学校出事了,一名华人留学生在学校开枪打死了一位华人教授,下午明楼下班的时候,刊登了枪击事件的报纸已经几乎是大街上人手一份了,死的是同胞,明楼多少注意了一下,离警戒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明楼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跟警察争论,只不过现下那声音里失去了平日游刃有余的平稳,全是慌乱,说出来的句子词不达意语法混乱,甚至偶尔还会夹杂两句情急之下冒出来的中文,不是阿诚又是谁?
        “阿诚?你这是在干什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明楼的声音不怒自威,他看到面前的背影一震,继而整个人像是生锈了一般慢慢转过来。明楼看到阿诚眼里溃不成军的慌乱,看到阿诚干净通透的眼睛里,有一点熟悉的东西。明楼觉得自己的胸膛好像是被撞了一下,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阿诚冲了过来,死死的抱住了他,甚至撞得他向后退了半步。“大哥……大哥我以为……”阿诚的声音里全是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明楼抬起手,抱住他的阿诚,在他背上轻轻的拍,像小时候阿诚夜半被噩梦惊醒,怀疑自己还睡在桂姨家阴冷的地板上时自己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一般,柔声对他说:“别害怕,大哥在这。”
        晚饭的时候明楼喝了点酒,说是帮阿诚压惊,劝着他也喝了点。结果夜里,明楼在灯下准备第二天要讲的课的时候,头就开始疼了起来,下午阿诚转头时看着他的目光以及撞进他怀里的样子反复在他眼前回放。书房的门轻响,阿诚推门进来,把端着的热牛奶放在桌上,又一声不响的准备出去,明楼放下手里的钢笔叫住他,他觉得自己可能太久不喝酒了,不然怎么就会觉得自己晕晕的,还有些东西堵在胸口里,闷闷的,不吐不快,“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明楼看着站的笔直的阿诚,看着这个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看着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起身上前,抱住他的阿诚,“阿诚,明家大少爷觉得你人不错,有意想跟你结下姻亲,你可愿意?”怀里的人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明楼就觉得自己被抱住了,他所爱的人用更大的力道死死抱住他,明楼笑了。
        之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明楼房间里的衣柜,渐渐的挂起了两个人的衣服,偶尔阿诚会在早上穿一件高领衣服出门,把脖子遮的严严实实。明教授偶尔会被学生用带点揶揄的口气调笑他脖子上大大方方露出来的牙印。
        明楼乐呵呵的想,这大概是自己所能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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